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5年4月出版
胡學文的長篇小說《龍鳳歌》,共計四十多萬字,故事時間跨度長。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史詩小說通常被著力渲染甚至被視為核心部分的內容,作者都給簡化或者直接隱去了,而是將之置于故事的背面,更注重書寫普通的家庭生活。
小說的上卷中,馬秋月依從父親之命嫁給朱光明,到了婆家才發(fā)現(xiàn)日子過得貧苦。作者并沒有過多地展開敘述生活的艱辛,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卻細致地講述馬秋月怎樣很快地接受了現(xiàn)實,與丈夫認真地生活并且生兒育女,怎樣為了給孩子們打一鍋月餅而東拼西湊,夫妻倆又怎樣為了分這一鍋月餅偷偷在夜里爭執(zhí)、難過又彼此包容和妥協(xié)。在下卷里,這個家庭最小的孩子朱丹車禍身亡,作者依然沒有敘寫場面如何慘烈和親人如何悲痛欲絕,而是用大部分筆墨寫這家人如何處理親人的意外死亡,包括一連串的具體問題甚至是瑣事?!洱堷P歌》盡可能展現(xiàn)平凡生活的本真樣態(tài),無論世事如何變幻,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人都要面對曲折、瑣碎的日常生活。作者仿佛在用這本厚重的小說提醒我們,歲月如流的家長里短原本就是生活意義。
小說以“龍鳳”為題,首先指向的就是朱燈和朱紅兄妹二人。他們是雙胞胎,卻天生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精神甚至是體魄。身為母親的馬秋月始終陷在子女這樣云泥般的差距的夢魘中難以自控。她對兩個孩子都是深愛著的,這愛絕對是真的,但在一個物資匱乏的鄉(xiāng)村家庭中一碗水難以端平。于是一個俗常的情節(jié)發(fā)生了:各方面強過哥哥的朱紅最終為了家庭放棄學業(yè),從此兄妹倆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故事推進至此好像埋下了很多矛盾的引線,但一直沒有被點燃。作者沒有刻意地將這些矛盾淡化,他將普通家庭內部真實的親情拆解開來給人們看,看其中微妙地包含著的較勁、傷害、埋怨、愧疚,以及察言觀色和小心翼翼,這一切的混合物最終又總是被愛所包容。如同馬秋月夢中的白兔,那是她長年的期冀,也更像是她的心結。故事結尾處,這只虛幻中的白兔“美夢成真”。來到現(xiàn)實中撫慰和打開這個心結的,是朱光明偷偷為妻子準備的一只真實的白兔。小說的結尾就這樣落腳在“愛”這個字上。
在對平凡家庭生活的敘述之中,作者融入一個樸素卻帶有哲學意味的思考,即平凡的人生是否依然需要“夢想”,以及夢想的力量在哪里。從這個層面上看,《龍鳳歌》仿佛又像是鄉(xiāng)土敘述中的《棋王》,或者說是在鄉(xiāng)土書寫之中對《棋王》的某種回應。阿城的《棋王》思考“生”與“棋”的意義和關系。大多數(shù)人還是更多地要為“生”而奔忙,這之中也自有樂趣和真意,但是這依然不夠,人還應該有“棋”,有某種精神層面的追求?!洱堷P歌》中馬秋月一家四口都有著屬于自己的“棋”。對于朱光明和女兒朱紅來說,這“棋”是一種技藝。朱光明年少的時候喜歡拉二胡,音樂能夠使他短暫地忘卻現(xiàn)實。后來他開始學習木工并被師傅霍木匠深深吸引,而這最初是為了生活的選擇,最終成為他寄托于精神世界的一個愛好。同樣,裁縫之于朱紅也是如此。她憑借自己的手藝慢慢地過上好日子,不過裁縫于她而言卻又不僅僅是生計。對于馬秋月和朱燈來說,這“棋”則是故事,是文學。小說中存在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即擅長講故事的麻婆子。她有著苦難的身世,卻活得樂觀、豁達而坦蕩。馬秋月癡醉于聽麻婆子講故事,這些故事既撫慰過她也真的幫助過她,“那段日子是享受的,飲食寡淡,比自己原先的家還差,但麻婆子的故事如同美食。尤其馬秋月這樣的癡子,如果能聽故事,寧可餓著肚子。所以馬秋月很知足”。馬秋月也曾經(jīng)帶著年幼的朱燈一起去麻婆子家聽故事,這在朱燈心中種下一顆文學的種子。后來朱燈輾轉成為一名編輯,并在業(yè)余時間寫作。朱燈喜歡自己的工作,可與文字打交道,對他來說這是很“爽”的。朱燈更熱愛寫作,如同母親聽故事一般,寫作能讓他暫時拋下現(xiàn)實生活的一切,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他夢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
盡管朱燈未能實現(xiàn)成為專業(yè)作家的夢想,但為了向年事已高的父母隱瞞弟弟朱丹不幸身亡的事實,他編造出一個弟弟肇事逃亡的故事,并在后來的年月中不斷重構、豐滿著這個故事,甚至連自己也慢慢相信了。在這個過程中,朱燈安撫了父母,也慰藉了自己的悲傷。對于麻婆子來說或許也是如此。她熱衷于向別人講故事,這些故事大多來自文學作品或民間傳說,她在對他人進行敘述的同時加入自己的體會,重塑了這些故事,甚至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借此她讓自己的生命得到安撫。在麻婆子、馬秋月和朱燈這里,胡學文思考著關于文學的力量甚至是“虛構”本身的力量,這是一種做夢的力量或夢想的力量,可以撫慰人心,甚至幫助人抵抗現(xiàn)實的困境。不過它也有限度,在馬秋月身上,胡學文傳達出過度沉溺于虛構的故事也會為現(xiàn)實生活帶來麻煩,但他依然愿意選擇相信這份力量給人帶來的幸福。麻婆子過世后被寫進《五臺雜記》,進入歷史,也進入流傳,她以講故事為“棋”成就自己生命的傳奇。而無論是以技藝為“棋”的朱光明和朱紅,還是以故事和文學為“棋”的馬秋月和朱燈,這些事物為他們提供著精神上的力量甚至是支撐,也使得他們在平凡的生活中不斷書寫著屬于自己的傳奇。
小說還寫到朱紅女兒歡歡高考挑選專業(yè)的情節(jié)。她沒有選擇父母所希望的那些收入高、前景好的專業(yè),而是選擇了天文。盡管這并不符合朱紅的期待,但她仍堅決地支持女兒的選擇,就像他們一家人在苦難的歲月里,朱光明從未反對馬秋月去聽故事,馬秋月也從不計較朱光明對霍木匠好。歡歡學習天文專業(yè)后向母親講述過平行宇宙,并讓她展開想象。朱紅一時想象不出“天外有天”,后來突然感悟并相信了它的存在。這個場景仿佛關聯(lián)著小說的開頭。朱燈、朱紅出生的那天,朱光明借車接丈母娘。在路上,他仰望天空,丈母娘問他天上有什么,他說“啥都有”。丈母娘不認同,認為“夠不著,有啥也沒用”。本是隨口玩笑的朱光明聞言鄭重地加以反駁,“你看這太陽,是夠不著,可有用啊,沒太陽照著,咱就得摸黑趕路,躲不開坑洼,娘的腰可要受罪了”。從馬秋月和朱光明的父母輩,到他們自己,又到朱燈、朱紅,再到更年輕的歡歡,在一代又一代的努力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中,中國人不斷縮短著由“生”到“棋”的距離,漸漸平衡著“生”與“棋”的關系,也譜寫著關于平凡生活也是關于精神世界的“龍鳳歌”。
(作者:張濤,系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
《光明日報》( 2025年07月09日 14版)
